舅公的酒碗与琐事

霜晨

舅公的酒碗与琐事

       我的舅公爱喝酒，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他喝的不单单是当地人常喝的度数不高的米酒（当地产的当地人称老白酒），而且还有高粱酿的高度烧酒。这可能与他年轻时在外寻生活时练就有关。
       舅公说他年轻时曾在镇江一艘日本人的驳船上做过活。至于为何到当时看来那么远的地方去谋营生？他没说过，我那时也不懂得问此问题。
       从我记事起，他已在老家种地。闲暇说起镇江时总显出很亲切得意的样子。每每聊至极致，什么焦山（江中之屿）、金山（原也在江中，上世纪初才与陆地连接）及金山寺、北固山及甘露寺、五峰山与圌山，一股脑儿都搬了出来，其眉飞色舞、聊兴难抑之状无以言表。
       从他那儿，我还知道了著名的镇江蟹黄汤包。特别是开吃前须先将吸管插入包子，吸出其味令人陶醉的鲜美汤汁。
       从我记事时起，舅公已回老家种地了。因他的两撇胡子外端稍向上翘起，故邻里称他翘酥阿（翘胡子）。他们家的房子是呈L形的瓦房，朝南的四间他与我舅婆及三女一儿住，朝东的两小间是他妈妈（我喊她老太太）的灶屋与房间。
       他们家也有宅沟，不过没有将宅地全部围起来。只有西、北、东三面有沟，南面是没有沟的。沟里依然长着鱼虾蟹鳖鳝鳗蚌螺等多种小动物，还有荠白和菱角（那种两只角的大菱）。
       妈妈经常带我去他们家，有时会让我扛上一小布袋玉米，然后在石磨上磨成粉做饭吃。舅公则用网在宅沟里或从别处河沟里捞的鱼虾招待我们。
       吃饭时，一桌人就他一人喝酒。当地人喝酒用碗，他也不例外，用那种两碗饭能吃饱的碗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多了话也就特多，有时一个人自说自话，比如在镇江时怎么怎么。说是在日本人的驳船上，船上的日本人给他看千里镜（望远镜），离得很远的东西都能看得好清楚。
       舅公喜欢弄鱼捉虾等。他说他从宅沟里摸出的大蚌已长岀了珍珠。到了蟹季，每次都是从宅沟里捞出，煮一大铁锅，让大家吃个够。
       他有一口襻贞（四角形的大鱼网）。经常看他扛着长篙，担着硕大的网到河里网鱼。有时也用固定在长篙顶端的三角形趟网，从近身岸边推向河沟对岸网鱼虾。每次出去都会弄回一大堆各种水货来。然后到吃饭时，他一个人就着鱼虾等用碗舒心地，喝起烧酒或白酒。
       他家的房后是一片很大的竹园，房子东西两头也被茂盛的竹子遮挡着。房子东头的三间小棚子里分别养着猪、羊和鸡。在L形房子相邻处形成的狭小弄堂围栅里养着一只母鸭。此外还有一只大芦花猫和一只黄底黑背的取名阿虎的打架很厉害的狼狗。
       我们去他们家时，经常在房后踩着松软的竹叶在竹园里玩耍。每到春天，竹园里冒出许多竹笋，竹笋长得太快，有的还没来及吃就都长高了。有的竹根从房子墙根下钻过，在床下又冒了笋子出来。
       舅公喝多了酒，就乱发脾气。有一次我去他们家，他喝过酒在睡觉。听我舅婆说，此前舅公将她和他们的大女儿两人各一只手用绳扎在一起，然后牵着边打边走。弄得人哭笑不得。
       舅公很能干也很聪明。他用自家的竹子剖成蔑编篮子，筐子，簾子，锅盖，蒸笼，畚箕，拦鱼的篓子，还削成扁担等。
       舅公也是当地有名的泥瓦工和木工。我们家草房翻建成瓦房时，就是由他主导的。农村建房不存在什么图纸，梁、柱尺寸，砖、瓦数量全在脑中，信手拈来。打墙基时，一伙人由掌夯人喊号子，其余人高声呼应，开开心心不觉多累中就完了事。接着他以建房主导的身份用碗担负起首席喝酒之重任。
       除了为我们家盖房子，他没有在我家吃过饭。只有我们常到他们家吃饭或睡觉。他每次在别处河沟里网到了鱼虾等水货，总要先送一些给我们尝鲜。
       他们家收了小麦，磨粉前，会用土布毛巾一把一把地将麦粒擦干净再晒干。
       他在镇江时学会了家乡这边人不会包的饺子。于是他教大家做饺皮。没有小扦面杖，就用手将一个个小面团按成饺皮。一切就绪，在众人吃这种外地食品时，他一个人菜也不要就先过起酒瘾来。
       到了立夏日，我们在他们家除了吃由那一只鸭生旳咸鸭蛋，还依当地习俗，舅公掌着四五尺长的大杆秤为家人们称体重。小孩们坐在竹篾编的畚箕里很快完成。唯让舅婆手抓大秤钩秤重时，却因双脚提起后臂力不够而无法完成。此时舅婆又成了舅公大声呵斥的对象。
       我还看过舅公在我们家主持的叫点三姑恨的求神解难仪式。其时，将一杆小秤秤杆横着穿进芦苇蔑片编成的畚箕，并使箕口向下，两人一左一右抬着秤杆对着灶上的蜡烛火和饭菜，舅公嘴里念念有词。每念一句“请三姑娘奉茶受香烟”，那畚箕就向蜡烛火前倾一下。过后还说这动作不是抬秤杆的人所为。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他们做出来的嘛。做完仪式，妈妈总会请参与的人喝些酒。舅公自是当仁不让。
       每年他家收了雪里蕻和芥菜，都直接用脚踩进大缸里，还说脚越臭的人踩出的越好吃。踩时每加进一层菜即洒上一层细石子般的粗盐。
       他们家也种了许多当地特产状如高粱的芦嵇。夏秋季节吃不完，按当地习惯，横着埋入浅土中保鲜，想吃时可随时拔取。
       因舅公有多门技艺，加上名望较高，故在当时农村属吃得开的人。亲朋好友有
事都要请他解决或调停。
       I958年，妈妈带我自白湖回老家。到自家时天已黑了，吃住无着，于是转往北面不远的他们家。他们全家被从床上喊起后，忙着煮饭炒菜，又安排我们就寝。
       1963年暑假，我一人自白湖回家，他将一双我当兵的表舅送他的没舎得穿的军球鞋转送给了我。
       舅公走时我在安徽。数十年过去了，他那翘着胡子的模样及说话的声音我至今记忆清晰。